夏天來了,夏天早就來了。李芳好拆下兩片窗之間的玻璃片,擦乾淨老舊的紗窗,掛上暗綠色新窗帘,吩咐喬青羽接下來窗子保持敞開,別悶壞身體。電扇嗡嗡嗡地響,與河邊傳來的蟬鳴糾纏在一起,晝夜不息。一早,陽光透過窗帘下的縫隙照亮床頭,喬青羽睜眼所見即是一片刺目的白。坐在桌前寫作業,一陣陣熱浪直撲進來,令她坐立不安——這屋子比去年難耐多了。
她終於擁有了放眼窗外的自由。第一天她看見正對面租戶的媽媽邊摘菜邊罵身邊一直搗蛋的小男孩,第二天她望見王沐沐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把雜物一件件放進一個大紙箱。第三天太陽未升起她就被樓下「倒車請注意」的喇叭聲吵醒了,驚起拉開窗帘,一探出腦袋就對上了和王沐沐仰頭朝上的視線。
王沐沐要搬家了。
喬青羽匆忙換上運動褲,抓起一件外套就衝下樓去。
貨車的車身已經擺正,王沐沐從車頭後邊跑了過來,臉上和煦又帶著悲傷的笑容令喬青羽想哭。
「沐沐姐……」
「我昨天下午去找過你,你不在,」王沐沐笑著說,「我又去店裡找你,你媽媽說你去走親戚了。」
喬青羽點頭。確實是的,昨天下午喬陸生專程抽時間帶她去拜訪了住在城西的陳表舅,平常幾乎沒來往的遠親,但沒有他在教育局的關係,當初喬青羽是沒法轉學進二中的。
「本想晚上再去找你,但我有點累,竟然睡著了,」王沐沐抱歉地笑道,「我不是故意避開你,不跟你說再見啊。」
聽到她說睡著了,喬青羽卻覺得安心。她用力點點頭,注意到了王沐沐扣在長袖上的黑色麻布。
「我爸過世了,你知道了吧,」王沐沐輕嘆一氣,「在我們都以為一切在好轉的時候,他卻突然扛不住了。」
「沐沐姐……」
「還好,我這幾天跑來跑去,醫院啊殯儀館啊公墓啊,又要搬家,忙得沒時間悲傷,這件事看起來就沒那麼可怕……」
「為什麼這麼急著搬走呢,」喬青羽不解,「搬去哪裡呢?」
「這房子不是我們的了啊,」王沐沐輕柔地說,「每個月五號交租,昨天到期,再住就要多一個月的租金。」
「那你們去哪裡呢?」喬青羽又問。
「阿盛家有套空房,可以暫時借我們母女過渡,」王沐沐咬著唇,「我報了人大,等通知書到了,我就和我媽一起去北京。」
「一起的意思是?」
「我爸走了,我不放心留她一個人在這裡,不論我去哪,我都會帶上我媽的。」
「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太陽出來了,淺金色的陽光照在王沐沐臉上,令她看起來既溫暖又透明。她笑了笑,像沒聽到這個問題似的,轉而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書放在喬青羽手裡。書的名稱是《窗邊的小姑娘》,泛黃的質感就像之前喬青羽在明盛爺爺家抽出的《挪威的森林》,很老舊,八十年代的感覺。
「昨天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的,」王沐沐笑道,「多年前從爺爺家借的,忘記還了。你幫我還給阿盛,好嗎?」
「你自己還給他啊。」
「他去美國了,」王沐沐笑得溫潤,知曉一切般按住喬青羽的胳膊,「等他回來我肯定已經去北京了,我總不能為了這麼本老書去找他爸媽吧,他們都是大忙人,而且對我不熟悉。」
「可是……」
「裡面還有個禮物,回家再看,」王沐沐突然神秘地湊近她,「千萬別讓你媽發現。」
她珍重的語氣讓喬青羽心裡發慌。
「我們還能見面的吧,沐沐姐?」
「你有□□吧?」王沐沐拿出手機,「號碼報一下?」
喬青羽報給了她,又說:「我基本不上□□的。」
「我知道,」王沐沐收起手機笑道,「那我給你寫信。」
「我媽會看我的信……」喬青羽喃喃,聲音里滿是絕望,「沐沐姐,你還會回寰州的吧?」
「傻瓜,當然了,」王沐沐微笑著,向前一步,輕輕抱住她,「高三加油。」
司機鳴喇叭,王沐沐放開了她。貨車撇下喬青羽,她的眼淚泛上來,視線里的貨車迅速模糊成一個小黑點。許久後她轉過身,任由金黃色陽光扑打在自己臉上,緩緩朝河邊走去。
在運河小徑邊,喬青羽找了張長椅坐下,斜對著那棵五百年繁茂如初生的古樟。窗邊的小姑娘,她輕念出聲,翻開了手裡的書。
一翻,她就看到了王沐沐所說的「禮物」——一張被剪成一半的照片。
是八*九歲左右的明盛,朝氣蓬勃的樣子,頭髮被風吹得像鳥窩,笑得自信滿滿,眼睛清澈如朝露。瘦胳膊瘦腿,身穿短袖短褲,左臂扣著醒目的兩道紅杠牌,少先隊中隊長。
剪下的另一半,應該是沐沐姐吧?
她把自己帶走,把明盛留給了我。不,不是留給我,只是留下了。不,是放下,放下童年的記憶,童年的親密。只是她放下了心中執念,跟我沒關係,是的吧?
陽光透過搖曳的樟樹葉在喬青羽眼前晃動,她感覺有點暈。我得回家了,她告訴自己,把照片重新夾進書里,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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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燥熱,夏天很寂寞。生活按下重啟鍵,陽台對面是完全陌生的人家,李芳好每天不定時回來查崗。喬青羽的頭髮現在處於一個尷尬的長度,垂下來剛好壓著脖子,卻又無法完全紮起,李芳好替她難受,說帶她去剪短一點,被她拒絕了。
「心靜自然涼,」她重複了李芳好經常教育她的話,「我不覺得熱。」
「到高三都是要剪掉的。」
「我不想讀大學的時候,我頭髮比男同學還短。」
「反正頭髮都是要長長的,你頭髮長那麼快。」
「真正不分心的人是不在乎頭髮長短的,」喬青羽反駁,「剪了頭髮,反而有心理暗示,有壓力,我現在這樣挺好。」
李芳好目光如炬。
「這是你自己說的,」她開口,語調帶著威脅,「要是考試成績退步了,頭髮就剪。」
喬青羽咬緊嘴唇:「好。」
心裡她知道自己剛才講的全是謊話。王沐沐託付的書她看了,是日本作家的童年回憶,充滿愛和感動,被她安心地放在了書包里;那半張照片,她這裡藏藏那裡塞塞,始終找不到安全之處,恨不得自己天天穿長袖校服藏在寬大的校服袖子里。
她的心可能就是被這張照片攪亂了,對明盛的想念瘋長,以至於無時無刻,不論做任何事,腦海里都是他的身影。寫作業或看書時他會安靜地退到一邊但不會消失,吃飯、走路、刷牙、入睡前等任何思想放鬆的時刻,他就自動走向前,時而明晰時而虛幻,牢牢霸滿她腦海中的世界。
真夠折磨人的。
擺脫它,結束它。喬青羽想起明盛第一次在樹上對她說的話。我也得擺脫,她想,真的結束,而不是他所謂的那種「結束」。
怎樣做到?毫無頭緒。她彷彿掉進一片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同樣放暑假經常在家晃蕩的喬勁羽發現她的異樣,憂心忡忡地問她怎麼了。
「這房間太熱了。」喬青羽出神地望向窗外,視線投向被鐵網割破的藍得泛白的晴空。
喬勁羽表示贊同,藉此去遊說李芳好裝空調,李芳好不同意,雖然她也覺察到了喬青羽的魂不守舍。她說,這小區不好,太雜,房租馬上到期了,不如搬家。
喬陸生卻明確反對搬家這件事,說一輩子變動來變動去,受夠了。兩人夜裡常吵,白天,一意孤行的李芳好頂著大日頭獨自出門找房子,找店面。她沒空回來查崗,新鮮熱辣的自由從天而降,衝到窗外朝喬青羽招手。
可喬青羽卻全無出門的慾望。
她異常堅定地坐在桌前,做題,練字,看書,惆悵襲來時打開電腦,敲下馳騁在腦海中的一切——青春,友誼,姐姐。
愛,自由,孤獨。
是痛苦且糾結地活著,還是滿足又釋然地死去?
家。
好在李芳好不會開電腦查文檔,不過即使這樣,喬青羽也沒有敲下與明盛有關的任何一個字。她告訴自己是要忘記他的,雖然她以行動嘲諷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坐在這裡字斟句酌,腦海中的唯一聽眾,不就是站在黑板前盯著自己匿名文章的他?
她並不想搬家。明盛走了,王沐沐也走了,她感覺自己再走,朝陽新村就真的老了。老了不可怕,忘記過往才可怕。她怕老去的朝陽新村忘記了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還好有電腦,喬青羽慶幸地想。這是另一個維度的自由。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周後,有一天下午,李芳好突然又出現在家裡,臉上焦慮重重。
「我們得回南喬村去,」她鄭重地對喬青羽喬勁羽說,「你們奶奶沒幾天了。」
搬家的事因此被掐斷,半個月後,喬家手工麵館重新開業,現有的店面和住房續租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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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喬村那兩周,因喬青羽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發生的一切都沒讓她意外。他們必須借住在大伯那裡,劉艷芬的冷言冷語合情合理。喬陸生帶著喬勁羽在爺爺喬禮隆面前承諾說一定會把老房子拆了重建,光宗耀祖,喬青羽則隨李芳好一起照顧卧床半年已奄奄一息的方招娣,並承擔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務。夜晚她仍躺在半年前睡的那張床上,耳邊是李芳好均勻平穩的呼吸。
這次,喬青羽從未半夜翻身下床。
在劉艷芬不間斷的罵罵咧咧中,喬青羽得知喬勁睿不僅公務員辭了,寰州的新房也賣了,拿著錢說是南下廣州做生意,人就像消失了一樣,一個月不來一個電話。「小睿過不好,青青和小羽也別想過好,」劉艷芬惡狠狠地對李芳好說,「我們家過不好,你們家也別想過好!看看青青,越長大跟白羽越像,媚樣!女孩子這種軟硬不吃的性格,會有什麼好下場!」
「嫂嫂彆氣了,」李芳好低眉順眼,顫抖的聲音顯得卑微,「青青欠你們的,我來還。孩子改過自新了,別咒她了……」
劉艷芬每句話都帶著憤恨,喬青羽自知理虧從不反駁,心裡卻把她說的當垃圾。李芳好抬不起頭的樣子讓她難受,喬陸生對喬禮隆言聽計從的樣子令她不滿。她對奶奶方招娣的卧床感到愧疚,全身沉重,像戴上了看不見的罪的枷鎖。熟悉的憤怒和無力同時衝擊著她,這是在南喬村慣有的感受。
末了,她狠狠心對自己說,父母放不下的羈絆她放得下,等完全獨立了,她堅決不回來。
唯一好的方面是她在南喬村能自由出門。李芳好鑒於別人的眼光不再關著她,在所有人看來,村裡熟人多,比城裡安全多了。不過喬青羽會刻意避開村裡那些半熟不熟的人。
基本上,她想出去了,就拿一本書走進山間,在水庫邊的找塊陰涼的大石頭,坐下來看兩個小時的書。偶爾她會在山裡田裡漫無目的地走,夏日的蔥蘢包裹著她,讓她很平靜。有一次她走著走著,突然意識到腳下的小路通往的,是喬白羽的墓。她站住了,然後決然地轉過了頭。
這塊墓碑上沒有喬白羽的照片,而且——喬青羽異乎尋常地確定——喬白羽在安陵園。原因很簡單,拚命鞭策自己考上好大學尋求好生活的媽媽,不會捨得把姐姐留在這閉塞的荒無人煙的山裡。